颜伯辛扭头看看这只身负重伤还未痊愈的乌鸦,自顾自般地说道:“李乘风伤的吗?她可真是病入膏肓了。”说罢抬了眸:“若她早年间没遭遇那回事,或许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田地。”
他提这茬时,主殿内的李乘风与李淳一也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件事。
人近临终,往往只有印象深刻的事才会重新浮现。李乘风兴许察觉到了自己大限将至,呼吸都带着痛苦,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抓着李淳一的袍服,露出来的一截小臂上疮口已经溃烂得惊人,此刻她脑海里盘旋不去的正是经年噩梦——历经阵痛产下的孩子却是一个早已经死掉的怪物。
虽未足月,血污中那孩子的脸已经成形,独有的一只眼睛长在前额,连鼻子也没有,细瘦手脚蜷着,一点声息也没有。婢女罔顾礼仪惊魂失魄地尖叫着冲出殿门,女医吓得冷汗涔涔面色惨白,赶忙要将这早早死去的怪胎包起来时,她却已是撑着坐起来,看到了那胎儿的真容。
胎死腹中就已是打击,将他生下来却看到这样惨烈又骇人的一幕,就像诅咒一样悬在头顶,随时会垂下来伤到人。皇室产怪胎是不祥之兆,女皇最大限度封锁了消息,同时也对酗酒的她失望透顶,遂将重心悉数移到了太子身上。
恰好碰上山东局势紧张,元信无法留京陪伴,便更无人约制管束她。那阵子她十分颓丧,酗酒愈烈,常常醉得不省人事,亦开始了荒淫无度的日子。偶然一次,碰上南方来的得道高人,得以开解后忽然摇身一变,竟然重新振作了起来。
丹药给了她力量,也给了她人生一线崭新希望。她恢复了一贯的行事作风,比之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,抛开细碎又沉重的悲情,扔掉牵绊与负罪感,只剩下了无限膨胀的权力欲——报复般地将得宠的兄长从高位上狠狠拽下来,取而代之,同时对皇位的觊觎也愈发迫切。
丹药同样也成了依赖及痛苦之源,越纵情、越欢愉,清醒了瘫坐下来时,心中就愈空茫。没有多少事能填平自己的心,冷血背后是愈发空洞的躯壳,常常被灰恶感倾覆,打不起一点精神。她在人前仍然风风光光、野心勃勃,而这勉力维持只有在药效退去、独自一人蜷在榻上时,才彻底坍塌下来。
人生走到这时,什么都将灰飞烟灭,才体谅起为人的限度来。
李淳一在榻旁坐在现在,听着那痛苦的低吟声越来越弱,面上却没有分毫动容,因对李乘风而言,旁人的谅解其实早已于事无补。人生因果,都必须自己吞咽,这是李淳一的逻辑,同原谅与否并没有关系。
她想做及需要做的事还很多,背着包袱前行只会拖慢步伐,因此她不打算再执着过去的痛苦与不甘。什么都会过去,她现在只想平静地送走李乘风。
那只紧抓住她衣服的手,一点一点地下移,忽然抓住了她的手。
李乘风只抓住了她冰冷的指尖,甲面的硬与指腹的柔,是同时传来的触感。那一半相通的血脉,在戏弄与阴谋中被冲释得几乎一点不剩,本可以真诚姊妹相称的两个人,却阋墙对立多年。
李乘风瞪着眼,视线中帐顶繁复的绣纹变得扭曲模糊。低吟声止了,此时她只撑着一口气,手渐渐松开,又放下,指尖触到的恰好是李淳一的指尖,紧接着,最后一口气也渐渐平息了下去。
到死虽没有再纠缠,但这谨慎碰触的指尖,却仿佛搭到心上。李淳一只略怔了一下,便收手起了身,这时她想起李乘风小字来——青雀。
南方朱雀,凤凰玄鸟,是极好的寓意,足以显出父母的爱意与期许,但这只青雀此时再没有了乘风振翅登高台的可能。
李淳一俯身合上她的眼皮,侧过身看了一眼案台上移送过来的大典盛装,平静地通知内侍:“太女归天了。”
内侍闻声,几乎都噗通跪下,也有识事的立刻前去太医署、内侍省通知。
此刻大雨如帘,主殿内灯火遭遇潮气也跟着衰颓,李淳一站在殿中,竟然显出几分寂寥。这时宗亭与颜伯辛仍坐在偏殿,守着一盏灯一壶热茶,在内侍省和太医署的人到来前,他们都不便露面。
雨声无法填补这可怕的寂静与沉默,颜伯辛忽然开口:“我又想了想,倘她没有遭遇那件事,恐怕也无法成为合格的一国之君——魄力有余,心胸却不够。帝王私欲需要节制,而她专断独行,家国不分,如果脑子清醒一些,也不会做出挪动国库填补元家空缺的事来。”
他评价完顿了顿,抢在李淳一登位前毫无顾忌地表露出担忧:“开国至今,百废待兴的时代已过去了,民要养国要守,这条路不好走。吴王虽看着好一些,但最终能走出什么样子,也不好说。”
“雨会停,天也总会晴。”宗亭抬高手,将窗户往外推了一些,潮气便纷涌进来。
内侍省与太医署的人冒着大雨急忙忙到了,通知消息的内侍继续往长安北面行,将太女归天的消息一一传达到各衙署,宗正寺、鸿胪寺、尚书省等皆在天明前接到了消息。
“太女因服食丹药暴毙,元嘉随其殉葬。大典取消,元嘉带来的元家军被北衙禁军强行收编。”这消息对皇城内多数人而言,突然得简直令人无所适从。
本来就单薄的天家,短短一月之间,接连好几个人死去了,而活下来的竟只有吴王和已经彻底成为废人的前太子。废太子已无力继承皇位,而吴王治淮南有方、对山东大灾及贪腐之事又有大功,数位重臣一呼百应,请吴王即位。
不提姊妹阋墙、也无人讲那一晚的阴谋与血战,多数臣子只当是皇位的顺利过渡,便少了太多攻击与阻力;百姓因不知内情而不至于慌乱,换个人即位,对他们而言似乎并没有太大差别;因过渡得稳当且时机恰当,并未出现什么内乱,虎视眈眈的邻国外敌也不敢轻易动手。
为安抚不甘的东宫党,李淳一与众要臣议过后决定追赠太女,以帝王规格发丧。如此一来,东宫党便只能消了明面上的怨气,甚至有些人因李淳一的“大度”与“仁德”差点倒戈。
朝中阵营局势一一梳理之际,山东的事也总算要做个了结。因颜伯辛来长安时带走了元家军大量精兵,加上重要将领叛变,仍在齐州府的军队力量便显出薄弱态势来。
元家这时恰好又得了“太女暴毙、元嘉殉葬”的消息,老太太急火攻心差点死过去,元家几个长辈更是怒火涌到了心头,恨不能率军杀到长安去将李淳一等人千刀万剐。然就在元家筹谋动手之际,一道指令却发到了山东——元家意欲谋反,令兖州、青州军平乱。
兖州、青州两路军夹困齐州元家军,又打得名正言顺,元家被迫得节节败退。
这日颜伯辛总算从长安赶回了齐州都督府,他下了马便直奔后衙公房,一条小黑蛇奄奄一息地卧在门槛前,他一惊,竟是连鞋履也来不及脱,推开门就跨进了屋。
屋内是难得的死寂,这炎热天气里窗户竟被关得死死,案前长卷委地,空气里有一缕极难捕捉的药味。颜伯辛贸一看发觉案后无人,上前拨开挡住案台的长卷,却惊愕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贺兰钦!
他几乎是从案下匍匐过去,速揽起贺兰钦的头:“先生!”
一向自持的声音甚至带了些颤音,他低下头手按在贺兰钦颈间,摸到一缕微弱脉搏这才短促地松了一口气。他霍地起身将窗户打开,又对刚从门外路过的庶仆大声唤道:“快去请医博士!”
庶仆被他这铁青着的脸吓到了,回过神拔腿就去唤博士。颜伯辛速转过身,蹲下来查看贺兰钦的状态,言语激他道:“先生可不能在这时候出事,颜某担不起的!哪怕为颜某的前程考量,恳请先生醒一醒!”
贺兰钦却始终紧闭着眼,面色发白,唇几乎发紫,任凭他唤也不醒来。
屋外蝉鸣声吵得人心极度烦躁,颜伯辛守着贺兰钦捱过了这漫长的两柱香工夫,医博士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了。
此时贺兰钦已被移到了榻上,医博士匆忙放下药箱上前查看,面上竟现出一丝紧张情绪来。他坐下来,指腹搭上贺兰钦的脉,此时却忽有一只黑禽飞进来,栖落在贺兰钦枕侧,以对抗的姿态紧紧盯着那医博士。
医博士的脸色差到了极点,这脉象也令他心惊胆。他像避开烫手炭般霍地站起来,快步往外走了两步,撞到颜伯辛这才回过神,稳了稳声音道:“颜刺史,借一步说话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宗桑:说好的携手呢,你老跑到哪里去了?@贺兰钦
☆、第62章
颜伯辛见医博士神色紧张,心中顿时腾起不好预感。果不其然,医博士轻蹙起眉,显出担忧与疑惑来:“此脉象甚怪,像是大病迁延不愈的久耗之脉,弱得吓人。如此状况,换旁人大约早不行了,然贺兰先生平日里却瞧不出半点毛病,且还能若无其事撑着,当真不是寻常修为能够达到的。”
“能治愈吗?”颜伯辛听完他疑惑说辞,直奔重点。
医博士略迟疑,回道:“贺兰先生精通医术,照今日这脉象看,他对此症应当也是无计可施,某在医学上的造诣远不及贺兰先生……”说罢摇摇头:“实在无能为力。”
颜伯辛面色瞬间沉下去:“他何时会醒?”
医博士正要回话,里边庶仆冲出来道:“醒了醒了,贺兰先生醒了!”
颜伯辛二话不说撩袍入内,医博士站在门外不敢进去造次,只拉过庶仆,写了个方子给他:“此方制成药丸,可救急用,哪怕贺兰先生不打算用某的方子,你们备着也以防外一。”
庶仆点点头,赶紧拿了那方子去抓药;医博士则提了药箱,脚步匆促地往医署去了。
颜伯辛在贺兰钦榻前坐下,伸手扶他坐起来。
贺兰钦虽然一副病容,但一双眼却不混沌晦暗,神智也是十分清醒,声音略哑语调但格外平和:“颜刺史受惊了。”
“是被吓了一吓。”颜伯辛沉重地抿了抿唇角,“先生可清楚自己的状况吗?到了这地步难道还要硬撑着?”
贺兰钦不再打算瞒他,微颔首道:“正因为清楚才撑着,如果不清楚,大概早就后知后觉地死了。”他谈及生死也是惯有的波澜不惊模样,仿佛是在谈无关紧要的人与事。
“吴王可知道此事?”
“早晚会知道,并不急于这一时。”他若无其事地讲完,“请颜刺史帮我取个药。”偏头看向屏风外:“在公案旁的匣子里。”
颜伯辛起身将药瓶取来,又给他倒了水递过去:“先生这样撑了多久?”
拔开瓶塞是分外浓烈的药味,颜伯辛闻着都皱了書︾快︾言仑︾壇皱眉,他隐约回忆起来,往常贺兰钦都用檀木香,想必是用来遮盖这药味?
“大约近十年。”贺兰钦服完药,将小瓶子收进了袖中。他往常都随身带着,这几日因太过忙碌,且也不出门,就索性放在了匣子里,没料一时病发竟然来不及找药便昏了过去。他抬头叮嘱颜伯辛:“此事不要声张。”
颜伯辛口风一向严实,考虑到暴露贺兰钦的软肋可能对李淳一产生不利,便更不会随便乱说:“某会严嘱医博士与府里的人。此事在这之前可有旁人知晓吗?”
“宗亭知道。”贺兰钦缓缓闭上眼,面色在一点点恢复。
颜伯辛骤蹙眉:“他为何知道?”
“鼻子灵得很,初次见我就嗅出了端倪,后来又掐着此事当筹码,要我与他联手。年纪轻轻,实在是人精。”贺兰钦闭着眼直言不讳评价宗亭:“有他这样的人盯着,吴王将来的路兴许会好走些,等局势再稳些,我也该退了。关中也好、山东也罢,于我而言都不太宜居,我还是得回到南方去。”
贺兰钦言语里完全是功成身退托付后辈之意,颜伯辛却并不乐观:“人心善变,宗相公之心也未必始终如一,就如先帝与皇夫原先联手结盟,后来却也分道扬镳。朝廷里总该有先生这样的人支撑着,先生不能养好身体再回朝吗?”
“颜刺史所见不过是表象,这两人牵扯多年,都是难得的死心眼。”他说着睨一眼枕边的乌鸦,“就如这黑禽,若两情相悦,便终此一生对伴侣执着忠贞,与先帝皇夫纯粹的结盟毕竟不同。我哪怕继续撑着留下辅佐,也不过是强弩之末,又何必再浪费精力呢?”
他看得通透、也深知进退之道,像最后给忠告似的,又与颜伯辛道:“若说吴王将来要面临的忧虑,除去外患,剩下的极有可能是山东。如今元家倒了,山东势力必然要重组,颜崔两家也会获益良多,譬如齐州府都督这个位置便很可能要归颜刺史所有。倘你表现出不合时宜的野心勃勃,就会引得帝王猜忌及忧虑,那样对朝局和你辖下百姓都无益处。因此,该收敛时要收敛,为人臣也得有本分,身为齐州父母官更得有体恤百姓之心——”ly
贺兰钦说着忽然止住,为缓解症状偏头暗吸了一口气,没有继续说下去。
说到这份上已经足够。明看是给颜伯辛忠告,实际则是尽可能地帮李淳一扫除后患。颜伯辛沉默听完在榻旁静坐了会儿,心中也有了思索,他忽然偏头看向门外,炽烈日光盘踞在地上缓慢移动,恣意蝉鸣反而衬出这夏日午后可怖的清净。
此时的延英殿内,宗正卿等人正同李淳一奏明登基大典的筹备事宜。宗正卿道:“司天台已将日子选了,请殿下过目。”礼部侍郎又道:“大典所用衣冠今日也将送来,也请殿下先试,倘若不合适还得尽快退回去修改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将作监又问:“先帝及主父的陵寝工事将要收尾,太女陵寝的工事才刚刚开始,葬期是要安排在一块,还是分开?”
“分开,让司天台择日子。”早一步走的人,还是先入土为安吧。
“喏。”
彼此都不为难,葬礼也好,登基大典也罢,有个愉快合作的开端毕竟是好事。众人议过事,就纷纷起身走了。这阵子宫城内实在发生了太多事,少有人过得轻松,累日的疲惫像大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夏天也到了最热的时候,延英殿内却是异常的阴凉。走了一拨人,又来一拨人,只有李淳一坐在案后静静听,手指探进幻方盒里理思路,面前案上则堆满了刚刚看完的奏抄。
外边内侍忽报道:“宗相公到!”
李淳一抬头,只见他过了侍卫搜查走进来,手里还提着一只食盒。他将食盒放下,移开她面前案牍,坐下来打开食盒,将迟来的午饭摆上桌,兀自一一试过才递给李淳一:“虽有公事要说,但先将饭用了。”
李淳一低头吃饭,他就在一旁看着。
“相公吃了吗?”、“吃了。”、“相公瘦了。”、“殿下也是。”这么一来一去地聊着,宗亭眼角竟然缓缓酝酿起笑来,李淳一下意识抬头,恰好撞上他这神情:“相公笑什么?”
“许久未见殿下吃饭了,竟然有隔世之感,觉得奇妙。”短短半年工夫,却好像过了很久,还能这样坐下来面对面用餐,彼此都安然无恙,就很值得珍惜感激了。
待李淳一吃完,他又取了一碗酸酪给她,顺手将她的幻方盒拿过来排演。
一碗酸酪还未吃完,外边内侍报道:“殿下,大典所用衣冠到了。”
“送去甘露殿。”甘露殿正是她眼下寝宫,内侍得令立刻就捧着沉甸甸的衣冠往北面去了。
这会儿已过了未时,日头往西移,皇城内各衙署也陆续下直,一日的忙碌将走到尾声。
宗亭忽问道:“臣可有资格去甘露殿?”
李淳一擦嘴抬眸:“相公是王夫,为何不可以?”她说罢起身要往外走:“除非你要同我和离。”见宗亭未跟上来,略略转头:“不是有公事要谈吗?”
宗亭遂起身跟上,两人顶着烈日往甘露殿去。路上宗亭禀告山东战况,又说“元颜两家胜负已定,然颜伯辛此人同样野心勃勃,颜家保不齐会成为下一个元家,应趁早断了这可能”。
“此事我有数,但也不能因他野心勃勃就弃之不用,山东的问题在于私兵之弊迟迟得不到解决,只要仍允许存有私兵,换谁主导局势都可能出事。”
“那便禁了它。”宗亭接口道。
李淳一眸光一凛:“独禁山东,你觉得可行吗?”
“自然不可行,要禁一起禁,这样哪怕有怨气也没理由发作。”他顺理成章道,“殿下甚至可以从关陇先禁起,那样山东便更不能说不。”
他这招是自断手脚,但李淳一并不认为他会干这种蠢事:“你有条件吗?”
“只要殿下执行先帝遗诏,一切都会迎刃而解。”
又是遗诏——与她和离,辞去中书令,出任关陇大都督,他一路算到了这里!
李淳一转身抬头:“那当真是先帝遗诏吗?”
“自然是真的。对先帝而言,较之放权打来的危险,抵御外敌、捍卫国土更重要,因此她答应了臣的条件,臣也希望殿下能够执行,拒不执行遗诏的后果极其严重,殿下最好心里有数。”
若她不执行,宗亭便只能随她的登基而成为新皇夫;身为王夫尚且能允许外任,而皇夫却只能在女皇身边不得随意离京。
西边局势紧张得很,正是需要宗亭的时候,他不可能在她身边困着。
他此举是为了给她一个安定后方,其实无可厚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