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也不得不说,不愧是宁二师伯,竟能使唤得动老魔君,让他恰好守在我自魔域坠落的地方。若非我命大,恐怕此刻还真的已经死了。”
“诛魔台,难道竟然是以魔诛魔吗?依我看,这里还不如叫通魔台算了。”
虞绒绒边说,边将手中的头颅高高举了起来:“看到这个头,眼熟吗?”
圆脸少女笑起来的时候,俏丽可爱,但她举起来的头颅却有分明可怖狰狞,甚至还有血珠不断滴落在她面前的地面,激荡起微黑的魔气。
这样强烈的对比下,虞绒绒的笑容更深了一点,她一瞬不瞬地看向宁旧宿:“二师伯可认得这是谁吗?”
宁旧宿眼瞳剧缩。
他当然认得,不仅他认得,老魔君在位千年有余,见过他的,又岂会只有他一人。
果然,已经有其他门派的长老惊呼出声。
“魔君?!”与魔族交手这么多年,魔君长什么样,没有人比断山青宗的人更清楚:“这是……这是老魔君的头吗?虞小友这是、这是杀了老魔君吗!”
一片死寂后,旋即而来的,是满山哗然。
“老魔君?!是我想的那个老魔君吗?!”有弟子惊呼一声:“虞……虞师妹,这是杀了老魔君吗!!”
“等等,让我整理一下刚才的信息量。意思是,宁掌门真的动了手脚,他们一家人都毫发无损地出来了,但虞师妹被扔去了魔域,还正面对上了老魔君。若非她杀了老魔君,恐怕……恐怕已经香消玉殒不说,还要被泼一身她与魔族有染的脏水?!”
“……我已经震惊道不知道说什么了。”
太多的人都是这般,发觉自己的语言系统里好似只剩下了最质朴的感叹词。
便是此刻立于高空的十六月与观山海都只顾得瞠目结舌。
“……小虞师妹,几月不见,日益、日益凶猛啊。”观山海结结巴巴道。
十六月倒吸一口气:“所以说我们小虞师妹这是三进三出魔域,再提了老魔君的头出来吗?这下我倒想要看看,宁旧宿还能说出什么话来颠倒黑白。”
小楼众人欲言又止。
六师弟最先开了口:“……这、这就是我们小师妹吗?天不给她路,她也要自己杀出来一条。”
回应他的,竟然是耿惊花。
小老头眉头终于舒展开来,带了点笑意道:“她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吗?”
声嚣蔓延在了琼竹派的上空,却盖不住虞绒绒的声音。
她微微抬起头,丝毫不掩盖自己脸上的碧色的血,也不掩盖混杂在其中的自己的伤口。
此时此刻,她分明就是所有人里真正最狼狈的那一个,所有人看着她的眼神,却都带着真正的尊敬与佩服。
虞绒绒盯着宁旧宿的眼睛,继续道:“二师伯这倒打一耙的水准,确实是……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。”
——却是重复了一遍此前某位琼竹派弟子大声讥笑时的话语。
琼竹派众人脸上青红交织,尴尬之余,更多的则是震惊此前燕夫人的话语,与此刻虞绒绒披露的事情。
老魔君的头都在这里了,还有人会不相信她的话?
质疑她与魔族有染,结果人家都把魔族老大的头砍了,还要她如何证明清白?
这个世界上,还有比这更有力的证据吗?
虞绒绒松开手,于是大家眼睁睁看着老魔君的头就这样砸在了地上,再骨碌碌滚了几下,仿佛无人问津的石块。
“二师伯,你跳下诛魔台前对我说的话,我可还都记得。”
“你要清弦道君死,要小楼死,要魔族也死。”
她巧妙地将最后的“魔神”换成了“魔族”,但宁旧宿又哪里还有什么反驳的余地呢?
虞绒绒披着满身的血,就这样向前了半步。
随着她的动作,宁旧宿另一侧的宁无量竟是被她的气势所慑,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,只觉得心跳飞快,甚至仿佛感觉到了她周身所携的无双气势。
另一个方向,傅时画终于稍微松开了那柄自己握住的剑,再若有所思地回过头,不出意外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。
“四师妹。”傅时画勾了勾唇,无声地打了个招呼。
云璃对于在这里见到他也没有什么意外的,这一片的地形来看,确实这个角度最适合突然出手,兵不血刃。
偷袭者所见略同罢了。
云璃冲他点了点头,脸上的神色却已经放淡了许多,显然在见到虞绒绒无恙后,大家的神经都放松了许多。
傅时画肋骨的地方显然还在疼,但在他的视线里出现虞绒绒的身影的同时,他的脸上就已经带了或许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了笑意。
他的手没有从渊兮上移开,周身的剑气也没有因此而弱了半分,甚至在看到虞绒绒手里的魔君头颅时,悄然更盛了一些,再慢慢弱了下去。
所有人都觉得虞绒绒身上的斑驳再正常不过。
她的对手是老魔君,而她甚至还没有见长生,怎么可能在老魔君面前全身而退,受伤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。
只有傅时画扣紧了手指,直至指节发白。
然后,所有人都看到,虞绒绒举起笔,不远不近地指向了宁旧宿。
她的笔上带出让整个琼竹派都色变的符意,吞吐出让梅梢派觉得隐约熟悉的睥睨剑意,她长发翻飞,衣袂虽然染血,却也跟着一起微动。
这一刻,没有人再会去在意什么虞绒绒的过去。
或许还有人记得她曾经被琼竹派的掌门之子宁无量退婚,被人嫌弃说她不够纤细窈窕,也或许还有御素阁的弟子们遥遥记得曾几何时,这位师妹还因道脉不通而被许多弟子嘲笑。
但此时此刻,大家的眼中,就只有站在那里,一人一笔,势不可挡的少女。
她的话语仿佛在宣判,也仿佛在说一件再笃定不过,再简单不过的事实。
“现在,我要你死。”
——第六卷 ·为君一作画龙歌·终——
第201章
既然虞绒绒可以在坠入诛魔台的最后一刻还能扯动琼竹派的大阵,如今她一夕化神,这本就是被她扯烂的大阵,更是手到擒来。
所谓护派大阵,从来都不仅仅执守,更能御敌。
否则也不会一击便毁了琼竹派这么多座山峦道殿。
她这样起笔遥点在宁旧宿身上,漫天阵意自然也锁定了他。
能这样毫无凝滞地将琼竹派大阵握于抬手之间,当然不是巧合。
这阵,带着虞绒绒太过熟悉的味道。
此前她还不是很确定,而现在,她已经完全明白了什么。
或许这阵自琼竹立派的时候就已经存在,但距离最近的一次加固与重铸,是宁暮烟的手笔。
她的一身凝阵落阵的本事都是从七师伯那里学来的,而七师伯耿惊花又是得了宁暮烟所有的传承,这天地之间的阵意,对她来说,确实是手到擒来。
宁旧宿当然也早就想到了这一节,所以才对虞绒绒指间的阵意并不感到意外。
他站在那里的身影分明如之前一样笔直且气势逼人,但在虞绒绒此刻的连声话语之下,他周身的气度好似悄然矮了一截。
“无量当年的走丢,非我之过,却也因我而起。”沉默了这许久的宁旧宿终于开口,却竟是在回应此前燕夫人的话语。他的目光从老魔君狼藉的头颅上移开,却也没有看向燕夫人,只是看向了不知何处的虚空:“虽然他的出现本就是一个意外,但我也娶了你,只因你姓燕,而我也确实想要一位燕夫人。”
所有人都听得云里雾里,燕夫人却脸色骤白,想不到他居然真的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在天下人面前说出了口!
没有人愿意被称为“意外”。
宁无量的脸色也变得灰白,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自己向来崇敬的父亲,再慢慢看向燕夫人:“阿娘,这……这是什么意思?”
没有人回答他。
“虞师侄,你可知我琼竹派除了世人皆知的三样东西外,还有一件只有历任掌门才会的绝学。”宁旧宿倏而转了话题:“我见长生,我窥未来。”
虞绒绒一愣。
“然未来朦胧,我只能见到无数因缘线条牵于你一身,而好巧不巧,你便是救了我儿无量的人。”宁旧宿的目光扫过宁无量的面容,再落在虞绒绒身上:“如果不是我想要的未来,想要改变,只有一个办法。”
“毁了站在这样因果正中心的你。”
宁无量握剑的手倏而一紧,他好似已经意识到了什么,有些茫然地想起了一些自以为已经忘记了的事情。
他想起了自己初入琼竹派时的忐忑,对高高在上的父亲的崇拜与对强大的渴望,在这样过分强烈的情绪面前,在听到父亲带着些鄙夷之色地谈及虞家的时候,便下意识觉得自己与虞家的这一桩婚约……是他身上的耻辱。
这样的想法好似扎根于他的脑海之中,再不断放大。
他甚至没有认真去想过为什么这就是耻辱了,只想要努力再努力地获得父亲的认可,再想方设法去退了这桩婚事。
宁旧宿继续道:“无量并非对你无情,人非草木,也非冷血之物,这么多年来,他一直都欠虞家,欠你一句感谢。是我扭转了他的想法,让他去切断与你的联系——当然,是以并不光彩和磊落的手段。一个小女孩而已,想要摧毁,实在是太简单了。”
虞绒绒的手指已经握紧,她轻轻咬住了下唇,几乎已经预感到了宁旧宿接下来的话语。
“按照我的计划,你本应在退婚后失魂落魄,百思不得其解,郁结于心。但只要无量时而来开解你,再告知你他的难处,你便会谅解他,再为他所用。”宁旧宿淡淡道:“只是……可惜。”
他的话语仿佛天打雷劈一般落在了虞绒绒心中。
前一世……前一世,宁无量不就是这样做的吗?
而最后,她也确实……为他所用,酿成大祸,最终被沉于不渡湖底,再难见天日。
……自然也达成了宁旧宿所想要的,切断她这一因果中心与周遭联系的目的。
原来竟是如此。
虞绒绒深吸一口气,强自按住了内心底翻涌的情绪,淡淡开口道:“宁掌门真是……好算计。”
“若是好算计,又怎会可惜?”宁旧宿却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:“是我小看了你。自你登上云梯开始,我便已经看到了今日。当然,我想象中的今日,也与现下不同。”
“未来不可窥探,不可改变。便是力竭,也会以自己想象不到的方式,重新回到正规。确实,这才是真正的天意,是我僭越了。”宁旧宿边说,竟然边呕出了一口血,显然是因为他不仅窥伺了太多次天机,又竟然在此时此刻说了出来,触发了这门功法的逆鳞。
“人这一生,都是自私的。我也不例外。”他毫不在意地擦掉了唇边的血,好似已经吐过了许多口血:“修真是为见长生,这也本就是一件极端自私的事情。做这一切,我是为了我自己,却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。”
无数琼竹派长老与弟子们震惊不解的眼神中,宁旧宿抬手指向了空中的大阵,又指向了一片狼藉的琼竹派:“我身为琼竹掌门,窥伺未来的时候,见到门派被毁,见到山门凋零,而这一切——都系于你一身,我又岂能置身事外!”
这一刻,虞绒绒有许多话想说。
她想说,且不论他对她做了什么,这一切的源头,分明在于他对宁暮烟的不为人知秘而不宣的隐秘情感。
他通魔,协助魔族松动那些镇压魔神的阵法,本意或许是想要保护宁暮烟。可却最终间接导致了宁暮烟的死亡,这才是如今这样局面的根源所在。
诚然,他看到了关于琼竹派的毁灭,看到了这一切都系于虞绒绒一身,或许他的某些做法确实如他所说。但这一切的祸源,却在更早的时候,就已经种下了命运因果的种子。
但她不能说。